犀牛
January 13, 2024
因为不知道怎么给人物起名字,就用■代替了···
文中的“他”是一个没有性别指向的代词。
■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爱这个地方。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习惯使然而已,因为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地方。这里不以风景著名,不以手工业著名,也不以农产品著名。事实上,这里根本一点也不著名,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好在它还在地图上占有一席之地。■喜欢这种普通带来的温吞的舒适感。他时常觉得这里的人似乎就像路边的树木和石头一样,什么都不做也能自然而然地存在下去,除了时不时打理一下自家的菜地和鸡舍,但这些东西在他看来也像土壤和天空一样,属于大自然的一部分。这种生活方式让他觉得很神奇,当然,这也是他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
■现在只有八岁,对幸福和痛苦还没有什么概念,他只是每天吃着自家的西红柿,顺其自然地生活着。即便不是真正地喜欢,他也绝不讨厌这种生活,就像没有人会讨厌一杯白开水或是无色无味的空气。
■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沉浸于幻想的孩子。他有几个年龄相仿的朋友,但没有一个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也从来不对着空气说话。在他看来树就是树,石头就是石头,这些东西大概不太可能在午夜十二点围成圆圈开始跳舞。但是最近这段时间■的脑中萌生出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与镇上的一个传说有关。
就像每个小镇一样,这里也流传着一些没人信的故事,但这个比其他的更加离谱。■小时候曾听镇里的人说,如果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从天上摘下一颗星星并吃下去就可以获得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能够看见世间万物的灵魂。镇上的人们把这个由灵魂构成的世界叫作“那边的世界”,这个名字只有老人和小孩才知道,因为一边是说故事的人,一边是听故事的人。■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关于吃星星的故事,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被这个念头绊住了,就像一脚踩进了一个沼泽里,无论如何也出不来,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于是他终于决定试一试。之前已经说过,■不是一个拥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的孩子,但这一次他想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主意。
在这个夏天的晚上,家里其他人都睡下了,而天还没有完全黑——这里的人总是睡得很早——■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推开家门,向镇上走去。一路上在道路两旁有许多树木,每一棵都被蝉鸣环绕着。■一直觉得这很奇怪,因为你听得见蝉的声音却从来看不见它们。每次■抬头朝树上看的时候,蝉鸣就会戛然而止,似乎蝉可以察觉到树下的视线并立刻噤声,以免秘密被人听去;然后,等他收回视线继续前行时,蝉的声音便会重新响起来。
■要到镇上的那口井那里去。现在每家每户都有了自来水,水井已经废弃很久了,但至少还能用。■踮起脚,使出全身的力气转动了辘轳。缩成一团的绳子中积蓄的尘土突然被释放出来,在■的眼前升起好像马戏团的雄狮登场前一样的烟雾。■只看过一次马戏演出,那是几年前流动马戏团来镇上的时候,现在这种充满既视感的景象使他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迫不及待地打上半桶水来,又舀出一瓢,端着向前走了几步。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没有月亮。现在,最亮的那颗星星正不偏不倚地倒映在■手中的那瓢井水中。
在夏夜温热的空气中,这水显得很凉。■轻轻晃动了一下水瓢,星星的光溶解开来。■被这液体的光吸引住了。在盯着看了几秒之后,散落的光即将重新聚拢之前,他终于举起水瓢,仰起头将液体的星光一饮而尽。
■不知道光应该是什么味道,但这水只有一股陈旧的木屑和尘土的味道。回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比来的时候走得更慢,东张西望的次数更多。然而,树还是树,石头还是石头,就连树上的蝉也还是一样以一种恼人的方式东躲西藏着。也许要过一会儿才能起效,■想道,也许这方法行不通,又或者“那边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不管怎样,■回了家,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脱掉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回到床上。没有人发现。然而他隐约地感觉到,失望似乎正在他的身体里生出藤蔓来,扰动着他的神经末梢,并且使每一根血管都以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方式颤动起来。他试着闭上眼睛,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可是在他的眼睑背后却依然浮动着各种光影。
突然,他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开始游走,沿着四肢,直到指尖。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蒸发或者消失了。然后,他看到了那有些暗淡的光晕——从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上散发出来的,与星光同种颜色,或者说,没有确定的颜色的光亮。■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地上跳了几下,想看看这光会不会如尘土一样被抖落,然而这光做的“斗篷”依然完好地披在他身上。
■还是看不到“那边的世界”,但是一到夜里他便会开始发光。于是到了晚上■便躲开家里的大人们,把自己的房门关得很严实,或者是干脆悄悄溜出门去。在自己的光亮的指引下,■在夜里去了那些很少有人踏足的树林中散步。
夏天的夜晚总是有着丰富的内容,嘈杂的鸣声以及夹杂着各种气味的风。一个流浪者绝对不会感到无聊,甚至任何人都不会介意故意迷失方向。■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或许老人们的故事并不是骗小孩子的,他想。
在喝下星星后的第三天,■身上的光亮变得很强,这时他已经像一颗明亮的小恒星了,以至于他必须用衣服把房间门的缝隙遮起来,以免家人发现。然而,在这之后,光便开始消退。等到第六天,■身上的光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脱去了一件衣服,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对于这个不可思议的能力的消逝,■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舍或是失落,但是他感觉到一种新的不知名的东西又在自己的身体里躁动起来。它像是一头神经质的巨兽,一只犀牛,有着庞大的身躯和坚硬到几乎足以抵御任何物理攻击的皮肤,却又敏感得有些好笑和可怜。■似乎感能够觉到它的能量和焦躁从自己的每个毛孔里喷涌而出。这只巨兽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一不小心将他推进了一个更深的沼泽中。他被一个新的想法捕获了。
“离开这里”,巨兽用只有■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离开这个镇子,到别的地方去”。
自那以后的每一天,■都能感受到那头野兽的心跳和呼吸,每一下都在催促着他到新的地方去。他试着和父母一起,有规律地打理家中的菜地,或者到林中散步,但是夏天已经过去了他还是无法平静下来。白昼逐渐缩短,天开始黑得很早,对于镇上的人来说睡觉的时间就又提前了。黑夜现在成了■最难熬的时候,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安然入眠,只能听着身体里那头巨兽不安的喘息声,辗转反侧。
这段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野兽时而平静时而狂躁,但它从未离开,即便只是趴在阴影里休息的时候,它巨大的身躯依然在■的心里占据着无法忽视的空间。但就像习惯小镇的生活一样,■好像也逐渐习惯了这只野兽的存在。等到■十七岁时,他终于说服了家人,让他离开这个小镇到城市里去。
那天他骑上了家里那辆闲置已久、零件已经有些生锈,一骑上去吱吱作响的自行车,背着一个不算大的行囊,朝着市里出发。风向与他前行的方向相反,风不是很强,但是因为■骑得很快,气流在他耳边呼啸着。他觉得自己正穿过一条透明的隧道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他路过了那口井。自从八岁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里,现在古井已经被当成小镇唯一的古迹保护起来了,再也无法随意使用了。■为自己在近十年前的夜晚做出了尝试而感到庆幸,但随即又想道,只要是水应该都可以达到相同的结果,又为什么一定要用井水不可呢?也许是为了使这更像是一个神秘的仪式吧,■试图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也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或许自己也不是那么缺乏想象力,他想道。
似乎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离开了小镇。那头巨兽也好像挣脱了束缚,从他的狭小逼仄的胸腔里冲了出来,奔向更为开阔的原野去了。现在■没有那么迫不及待了,心里被长期霸占的空间终于空了出来,可他的腿也开始变得沉重,于是他渐渐放慢了速度。风声也停止了。
■终于开始了在城市的生活。他爱这个城市。这里并不大,也并不是很繁华,但那几盏破旧的霓虹灯已经足以让■的世界披上另一种色彩了。他开始在一家店里当学徒工,晚上住在店铺楼上的房间里。这家店主要经营的是上面有着精美图案的手工明信片与贺卡,店主是一位大约六十岁的女士,她有很多衣裳,但全部是相似款式的裙子,只是颜色和材质不同。她并不常说话,但是■很喜欢她。她教他做那些精细的手工活,有时也会告诉他一些在城市中生活所必备的常识。这家店的顾客并不少,■有时也会和他们礼节性地交谈几句。有些人来买明信片是为了寄给家人或是朋友,但是很多人则是为了寄给自己——过去或是未来的自己。■并未感到十分奇怪,他们大概是时常幻想自己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所以时不时给自己寄一张卡片以表问候吧,■这样猜道。
在城市中生活已经有一年多了,■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方式,不再像从前那样很早就去睡觉,但也并不是十分忙碌。然而最近■又被一只巨兽缠住了,那是一条巨蟒,它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吞下之前那只可怜的犀牛。■开始回想起十年多以前,他曾经在夜里亮得像颗星星。那种奇异的感觉的碎片现在像一条湿漉漉的爬行动物的鳞片一样贴在他的身上,让他的神经再次不安地抖动起来。
他想要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他想要再经历一次那种感觉,他想要再次看到那从自己身上辐射出的星光。还好他没有忘记十年前的方法。现在是找不到井水的,不过也没有这个必要了,现在■不在乎它看起来像是神圣的仪式还是滑稽的把戏,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用杯子接了水龙头里的自来水,走到窗边。这一天的确没有月亮,可是就连星星也很难找。终于看到一颗,■用杯子接住它的倒影,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喝了下去。什么也没有发生,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哪怕连一个微弱的闪烁也没有。■等了很长时间,比十年前那次还要长,他已经快要开始嘲笑自己的愚蠢。在失落和羞耻的感觉像野火一般在他的心里燃烧起来之前,他试图将其扑灭。
他拿出美工刀以及还没有完成的明信片,开始继续雕刻上面的图案。然而在心不在焉的时候进行这种工作是危险的。摁住卡纸的手一滑,右手的刀子在■左手食指的指腹上划出了一道不是很深但是很长的伤口。■正准备按住伤口并进行处理,那伤口却开始渗出血来。然而那血液并不是鲜红色的,而是光的颜色,或者说,没有颜色,就像十年前曾被他喝下去的液体的光。■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解药。他开始用左手的拇指用力地挤压食指,试图让更多的血液流出来。那种奇特的感觉再次像电流般贯穿了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又成为了一颗星星,在心里听到了那头已经消失许久的犀牛焦躁的呼吸。一个念头就像彗星一样划过了他的脑海,回过神来时,刀刃已经悬在他的左手手腕上方。
然后■就那样做了。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多加考虑,他就是那样做了。他只是又被一个念头绊住了,仅此而已。
他清楚地听到了刀刃下面皮肤撕裂的声音,就像那条缠住他的巨蟒吐出信子时发出的嘶声。他并没有体会到明显的痛感,只是看到光一直持续不断地淌出来。过了一会儿,无法准确描述出颜色的光亮甚至变得有些刺眼了。他就这样看着从自己的血管中流出的光,隐隐闪烁着,像微缩版的夏夜银河。
店主有些沙哑却又让人安心的声音在楼下响起,已经是早上了。
■睁开眼睛,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脖子。他想起昨晚那个梦,看了一眼左手完好的手腕,食指上伤口里的血也已经凝固,但按上去还是会有隐约的疼痛。昨晚手被额头压住时,一些血液留在了那张还没有做完的明信片上,■觉得那暗红色的圆形印记看起来就像一颗已经死亡、冷却、坍缩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