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读书小记
December 1, 2023
Once Upon a Prime #
女性数学家写的对数学概念在文学中的应用的科普。全书分三个部分,分别介绍了数学与文体结构的关联、传统文化和故事内容中涉及的数学知识,和建立在数学概念之上的故事以及小说中的mathematician形象。
书中涉及的数学知识大多比较基础,比如体积面积公式、排列组和、等差/等比数列等等,作者的文风也比较幽默,所以还是挺好读的。因为作者自己身为女性数学研究者和教授,对学术界的性别歧视也并不陌生,所以她在这本书中也多次提到了女性对数学的贡献,比如苏美尔女祭司Enheduanna,她世被认为是世上最早的署名作家,作者认为她留下的诗作里体现了她对天文和数学知识的掌握,还有首次计算出most perfect magic square的解的数量的英国数学家Kathleen Ollerenshaw,以及Alice Munro的小说Too Much Happiness中的Sofya Kovalevskaya (小说是根据这位数学家的真实人生创作的)。
可以看出作者的阅读量很大,而且其中有很多都是不太“好读”的文学作品,在从事学术工作之余还能有这样的热情和精力也真的令人佩服。对我来说这本书对文学的科普作用比数学更大,读完之后很好奇Oulipo这个作家组织的作品,有时间的话想去读一下。
另外还有个意外发现——在讲到数字的文化意义时作者提到了中国十个太阳的传说,但写的却是二郎神,查了之后才知道除了后羿射日之外,还有一个二郎神担山赶日的传说。
La Honte #
(以下的“作者”也指文中的叙述者)
开篇第一句话让我想起《局外人》,不过这里写的不是母亲的死亡,而是“在六月一个周日的午后,我的父亲想要杀死我的母亲”。而这件发生在1952年的事和随之而来的羞耻感深深烙印在记忆里,并在40多年后成为了回忆和讲述的契机。
作者写道,52年六月的这件事在自己的记忆里是没有词语的影像,就连她向恋人们讲述时所使用的语言也显得陌生。这看起来简直像是C-PTSD的“教科书定义”,但作者之后却说,自己对精神分析或心理治疗不抱期待,因为诸如”童年创伤“、”偶像的倒塌“这样的抽象概念无法触及自己的经历,而能描述这件事的就只有家乡的一句方言gagner malheur(作者在注释中给出的解释是“在受到惊吓后永久性地变得疯癫与不幸”。不知道中文里该怎么翻译,有点类似“中邪”、“丢了魂”?)。既然在主流的框架中找不到描还自己的经验的语言,那便只有用自己的写作来试图make sense of这份羞耻。
这本书的主要内容都是对1952年前后这段时间的生活的回忆,包括家庭和邻里的日常、教会学校的生活,从及和父亲一起参加的集体旅行等等。写作风格和Annie Ernaux的其他作品一样没有什么太多的修辞或是sentimental的描写,但那些平静语言下仿佛“理所当然”的残酷现实读起来却更让人觉得恐怖。
虽然自己与作者童年的生活环境不尽相同(在阶级和经济条件上也比她幸运许多)但书中所描述的那种羞耻感却并不陌生。在某个瞬间忽然意识到,或是被提醒,且己与周围人是不同的,好像误入“文明世界”的野人,这样的体验大概很多人也有过。然而书中却说,“Le pire dans la honte, c’est q’on croit être seul à la ressentir” (the worst thing about shame is that we believe we are the only ones to feel it)。这种羞耻感会形成一个vacuum,其中只有你自己,和一切可能发生的坏事。另外,作者所描述的乡村社会和教会学校也和我所熟悉的中国生活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比如虚伪的“人情社会”,表面上看重人与人之间的礼节和往来,实则极度缺乏尊重与同理心,尤其在家庭成员之间;再比如学校里各种莫名其妙的规定和自上而下的“服从性测试”···
这并非一本关于和解、放下,或是“救赎”的书,相反,书中甚至一直在强调这种“救赎”的不可能。在很靠前的部分作者就写道,1995年的自己无法替代1952年那个对世界的认知仅限于家、学校和村子,能使用的词汇也有限的自己。在结尾,作者在翻看当年的照片时,也说六月的周日发生的那件事是她与照片中的自己唯一共有的东西。
童年时留下的羞耻感并不能被心智的成熟、认知的拓宽或境遇的改变所抹除,甚至在经历这些变化后,你可能还会为了这份羞耻而感到羞耻。比起去追求不可能的和解,作者选择去重新体会并书写自己的羞耻。现在越来越觉得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之举,而是主动、清醒,带着勇气与责任的选择。
这是我读的第三本Annie Ernaux的小说(前两本是写父亲和母亲的La Place和Une Femme),我很喜欢她的写作中那种“报复社会”的感觉,当然,或许说“讨回公道”更合适一些。字里行间并没有戾气和恶意,但却也不掩饰“恨”和痛苦;没有什么泣血的控诉,但每一句都是在为自己,为母亲和父亲,为了那些和她们一样的人追问一句“凭什么”。被这样的写作刺痛是这个社会和其中的读者应得的。
在这本书中作者说,privé(private)这个词总是和匮乏、恐惧联系在一起,就连vie privé(private life)也一样(在法语里privé也有“被剥夺”的意思),写作是一件公共的事情。
除了将个人的体验作为一种公共经验讲述出来之外,她的作品中有时也会出现那么一两句对于公认的的“公共议题“的讨论,比如在Une Femme里说到家乡青年辍学的问题时在作者注释中引用报纸数据说明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改善;以及在这本书的结尾提到,媒体的“羞耻“似乎时有时无,一些事件会让记者们写出“我们深深地感到羞耻“,比如Bosnia,而另一些则不会,比如Rwanda(读到这里没法不联想到主流媒体对巴勒斯坦和其他非西方地区发生的灾难的态度)···这种从私领域到公领域的短暂digression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实在看不下去,必须要说两句”,并不突兀,因为”个人的“和“政治的”本来就没有分别。很喜欢这种不依赖宏大叙事,也不被宏大叙事收编的社会责任感。
Human Acts #
韩江基于1980年光州事件创作的小说,原书名叫《少年来了》。少年在开始就被残忍又无理地杀害,活下来的人们陷入无尽的痛苦、迷茫、不解之中。
革命中没有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只有普通人的冲动、恐惧;许多人或许没有预见到自己会有如此惨烈的结局,又或者只是在一种集体热情的包围中被拉入了行动的行列。但谁有资格怪他们想得不够清楚?没有底线的人反而比较容易“向上兼容”,利用他人的“软肋”作为要胁,而有良知和底线的人却无法预料到前者会做出怎样的恶行,就算借助过去的经验,他们也总能出人意料,现在也是一样(所以很讨厌那些不但帮不上忙,还自作聪明地对因为站出来反抗而遭难的人阴阳怪气的“大明白”···
作者本人也生长于光州,但光州事件发生时她只有9-10岁,所以应该也没有去亲身参与学运。小说最后一章的narrator——2013年的作家——或许可以看成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故事中的作家在光州事件发生那年9岁,并和家人一起搬到了首尔周边,在光州事件发生时其实并不在场。这个人物或许是最接近我自己的体验的;对那些残酷抗争的经验多来自别人的叙述而非亲身的经历,但又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粹的来自外部旁观者···
这同样是一个”不和解”的故事。死去的人带着恨和疑问,活下来的人不赦免那些给自己扣上罪名的人,也不赦免自己。英语的译名也很贴切;书中不只一次讨论起人性的矛盾与脆弱,幸存者们在革命的热血流尽后也无法再相信人性,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的。
我觉得韩江的作品和Annie Ernaux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有一种深渊一般的“生命力”,看向其中时似乎能看到自己,看到与自己相似的人、迥异的人,但看不到答案和尽头,然而却不想也不能移开视线。不原谅、不和解、不忘记,像“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这是作者与她们故事中人物的选择,也是我希望自己能做出的选择。
她厌男,她是我女友 #
女性作者以男性口吻写成的小说。文中的男性叙述者或许可以称作一个“温和男权主义者”——没有什么恶劣到让人想报警的言论或行为,但每个想法就真的毫不意外地站在现有的父权制那边,还认为自己不偏不倚···就连最后终于对性骚扰和受害者有罪论感到愤怒也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女朋友被别人侵犯了,而且自己也连带被泼了脏水···
这个故事读起来很轻松,但其实没给我带来什么新的认知或是思考,而且我不太知道这本书的目标受众是谁,似乎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出似曾相识的一幕,但好像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我去读这本书还是因为一个朋友说她妈妈在读这本书,并且和文中的男性叙述者很有共鸣,比如不理解这位朋友为什么对一些社会事件如此惯怒等等。她在给我们讲这件事时她的妈妈还没有把这本书读完,不知道读完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看法。或许不太了解女权、不认同“极端女权”,但至少愿意保持open mind的女性读者看了这本书后会对消除一些对“极端女权”的误解和抗拒?
我觉得后记反而比较值得一读,作者很真诚也很形象地写出了异性恋女性在恋爱道路上所面临的困境。她将异性恋女权主义者的恋爱比作在《行尸走肉》那样丧尸横行的世界里生存,生活中的异性恋女性朋友也表达过类似的困扰。很惭愧地说,作为一个没有性和浪漫关系需求的人,一直以来我其实并没有怎么考虑过“直女”的困境,然而它确实存在。虽然异性恋相对其他性倾向来说是有特权的,但在多种身份的交叉下,再具体到个人身上,未必每个人都会从这种特权中受益···
另外必须要吐槽一下国内的审查,文中对radical feminist的翻译是“激进女性主义者”···都“激进”了怎么还说不出“女权”二字呢?然而到了污名化称呼”feminazi”时却又译成了“女权纳粹",双重标准实在恶心···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
读的第二本李娟的书,上一本是《冬牧场》。这本收录的是李娟比较早期的一些散文,前后风格差别还挺大的。其实读《冬牧场》和这本书前几篇(2010年左右写的那些)就能感觉到作者大概是很敏感的人,能发现很多细小的有趣之处,但这样的人对痛苦的体验或许也比很多人更深。果然这本文集里2006年前后的那些文章里都缝满了痛苦和悲伤,像用血在皮肤上制成的刺绣一样···
早年的文章给我的感觉其实还挺熟悉的,很多语焉不详的感觉、意象,但从不记录具体的事件,读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以前写“日记”也是这种感觉,因为有话想说但又不想再去回顾很多事情,也不想以后再被提醒,所以就会记录得很模糊··· 之后的文章里面抒情的部分就少了很多,描写集中在可见的情景和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上,但还是能感觉到很多一笔带过的议论之下还有很多没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的话。
在写于2008年的一篇叫《到哈萨克斯坦去》的文章里,作者写道,当时村子里有很多人移居哈萨克斯坦,其中一户本来比较富裕的人家也打算到哈萨克斯坦去,“但接下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一家人又暂时出不了国门”。文章里对将这家人的计划和生活连根拔起的变故就只有这么一句交待。因为房子和地都已经低价卖掉,这家人之后只能从头开始,过着简陋的生活。文章的最后一句话说,“好在大家都不是那么执着”,但是会看到这些事并写出来的人,大概多少还是有些执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