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读书小记
February 14, 2024
东京一年 #
和东京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但重点或许也不在于「东京」而是在于「别处」。
比起在东京看展、参加聚会的日记,我更喜欢的是涉及到政治和个人反思的那几篇。印象比较深的是提到江绪林的几篇。关于江绪林,我最早的印象是在豆瓣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但并没有深入去了解。因为关注了一些人文/学术领域的友邻,后来时不时也会看到这个名字被提起,也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坚持纪念他。
书中第一篇提到江绪林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
如果无法爱自己生活的世道,也无法改变它的话,该如何活着?
难道要为了恨它而活着?
恨它、勉强自己爱它、顺从它、奉承它、讽刺它,它都无视你而狞笑膨胀着。
奥登有首我喜欢的诗:“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浊中污浊/如果可能/须以羸弱之身/在钝痛中承受/人类所有的苦难。”
···
我苟活的理由是什么呢?大概我依然卑微地渴望爱和被爱吧。
这三个问句也是我自己经常在想的。
我觉得「恨」也未尝不是一个活着的动力,甚至可以是一个很强的动力,而且对于“世道”的恨往往也是出于对其他或抽象或具体的人事物强烈的爱。然而对于我自己而言,这也正是问题所在了,因为没有强烈的爱作为薪柴,自然也燃不起恨的火焰···
所以关于第三个问题,我的答案是什么呢?或许是「惯性」、「恐惧」和「好奇」吧。但这大概也不重要,“世道”的荒谬不需要理由,一个人的存在又为什么需要呢?不管是生是死,只要做出了选择,或许都可以说是一种反抗。
另外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刘擎给江绪林的悼词,其中有这么一句话:
人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庭院,这个庭院是开放的,欢迎很多人来做客。但是庭院申还有一个小木屋,小木屋的门是紧锁的,那锁很难打开,有时是连环锁,有时甚至是死锁。
随后作者想起自己一位被抑郁困扰的朋友,说道,
我愧疚于自己单向地把钥匙给了朋友E,却没有从他那里索取安慰他的权利。
我知道他之前一直被抑郁所困扰。可我像大多数人一样,对他人的痛苦只有两种反应:一是你赶快好起来就不痛苦了,二是你还不好起来那就是你自找的了。承认他的痛苦,并且能够在一段时间内陪伴他在痛苦状态里是一件需要专业训练的事情,并不是仅仅依靠热心肠就足够了。
最后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但“索取安慰的权利”却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我一直以为这个“钥匙”只能由别人主动交付,一旦索取就是越过了边界,但这句话让我意识到或许对方也怀着同样的顾虑,期待你迈出第一步···但这庭院太过幽深,山石掩映,沟壑交错,一不小心可能就破坏了花草或是绊倒了自己(然而我更为担心的又是哪一个呢),所以不管是给予还是索取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我这种方向感极差(both literally and figuratively speaking)的人来说。但是依然要提醒自己,不要成为过于冷漠的人。
这本书出版于2017年,我比较惊讶的是里面竟然能够堂而皇之地写出“墙内”、“自由世界”这样的词语,不知道是当时的审查还没有这么严格,还是某种来自官方的“特别许可”···作者能够拿着基金会给的经费在东京自由生活一年固然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特权”,但她的痛苦和思考至少在我看来是真诚的,许多地方也很有共鸣,所以我也不想带着审判的态度去作什么刻薄的评价了···
这本书里还附带了一个小册子,是一篇短篇小说,装订有些粗糙,游离在正文之外,像是被判定为“不够格”却还拼命想加入群体的孩子,给人感觉有些desperate,所以不愿意无视。只读过蒋方舟的这一篇小说,散文的话之前还读过《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我觉得她的散文其实比小说要好很多,但或许对于很多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来说,写出优秀的小说才是某种“终极理想”吧。像这样年少成名的作家——特别是女作家——必然会面临很多对其“才华”的质疑、审判,以及作品达不到自己心中标准的痛苦,这并不是物质上的优越就能抵消的,所以我敬佩她对创作的坚持。
My Brain is Different #
日本作者Monzusu根据自己和其他人的真实经历绘制的关于神经多样性的漫画,每个单元的主角都有ASD and/or ADHD,其中很多还有情绪障碍的共病。
里面的人物大多都是在成年之后意识到自己是neurodivergent并被诊断的,其中好几位还是在自己的孩子被诊断后才将其和自己的情况联系起来的。书中女性人物的经历再次体现了性别层面的结构性不公造成的影响,在对神经多样性认识更为落后的年代,女性ASD/ADHD人群因为没有明显的行为或是学习上的问题,更容易被忽视和dismiss。
我觉得这本书比较好的一点是里面的人物都是“普通人”,没有什么刻板印象中的“天才”之类的。漫画既描绘了他们在成长中经历的痛苦以及来自家庭和社会的伤害与压力,也展现了他们为了活下去所做的努力,结局也未必是完美的,其中一些人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另一些人还在探索当中。
感觉日本和韩国对神经多样性的认知也在进步中,最近几年韩国出了「非常律师禹英禑」,日本也出了一个电视剧「通往内心的桥-儿童心理诊所」,虽然这两部剧在representation上也有各自的问题但至少体现了一种社会层面的重视吧。
Tiananmen 1989 #
一直对这种白人作者和(第三世界)政治流亡者合写的作品比较skeptical,前者可能利用甚至扭曲后者的经历来为自己的政治主张作背书,但这本书感觉还好,基本是以Lun Zhang本人的视角对整个运动的叙述。Lun Zhang当时在北京一所大学担任社会学教师,在运动后期负责过在天安门广场维持秩序,之后流亡法国。他算是运动的核心参与者但也并非“领袖人物”,所以他的叙述并没有给人那种ego过大的感觉。
这部漫画并没有简单地把89民运当作一场戏剧又悲壮的革命来演绎,而是展现了一些内部的分歧(比如包括刘晓波在内的教师团体和学生之间的意见冲突,以及毛泽东像泼墨事件)和参与者的反思。
在回忆的过程中,Lun Zhang认为当时的一大失误就是运动的领导者们没有考虑比如绝食之类的行动该何时以及如何收场,在谈到香港的抗争时似乎也有人提到这一点。但是这个问题真的有解决方法么?当有良知的人面对无底线的权力时,前者或许永远无法预测后者会做出怎样的暴行,自己将面对什么(虽然technically最“极端”的结局就是死亡,但这个结局何时、如何到来依然是难以判断和想象的)。如果明知诉求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满足,在惨烈或惨淡的结局之后,该怎样将这份「心」延续下去呢?如果至少在拥有相同目标的群体内部,不论是坚持到底还是知难而退的选择都能得到尊重,失望和绝望会少一些么?
Unflattening #
虽然我一般不喜欢“形式大于内容”这个评价,因为很多时候形式的创新本身就具有难度,也能带给人新的思考,但这本书我觉得真的可以用这个评价,唯一的“新颖”之处可能就在于“用漫画的方式来写博士论文”了,但是不论是作为漫画还是论文都非常一般···内容主旨大概就是“要keep an open mind,用不同视角看世界”,以及图像作为一种语言之外的表达方式的价值,画风也比较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不过一些解释概念(比如大小、内外)的示意图中还是有些巧妙的设计感的,或许作者会更加擅长设计类的创作。可能是因为毕竟是论文,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作者在书中引用了很多“名人名言”,但是放在一部漫画里就有一点“掉书袋”的感觉(虽然这本书的类型似乎有点难以界定,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算作“漫画”)。
总之,用一句话评价的话,就是一种“为了一碟醋包了一锅饺子,还往每一个里面都塞了硬币”的感觉···
拼团人生 #
一开始以为两位主人公是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或者至少是80后之类的,没想到两位都是70后,决定同居时已经快40岁了。不过想想也合理,或许在大家都拥有相对稳定的经济状况和自我认知,人生阅历多到足够让自己学会建立和维护长期关系时,选择共同生活才能带来更多幸福而不是麻烦(当然,也不是说更年轻就不能具备这些条件)。两位作者选择同居的决定更像是彼此之间的吸引和欣赏水到渠成的结果,而不是受到某些迫切的现实需求的驱使,这也让她们能够更加从容地平衡“自由”与“陪伴”,以及处理共居时的冲突。
我为两位作者能找到彼此而高兴,也认为这本书将这种“成家”的形式介绍给大众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但还是不免觉得这实在是太可遇不可求了,对自己和她人的要求都太高了···另外,两位作者决定同居除了精神上的契合和对彼此的欣赏之外,也有现实方面的考量,即生活和情感上的支持。书中写道,
朋友是社会情绪的安全网
···
跟其他人一起生活,最大的好处就是有了一个很好的转移注意力的对象,这会让自己避免过于专注或被不安吞噬。一边削水果吃,一边闲聊几句,就能在无形中抖落掉抑郁感和不安感。一起生活时,随时都在发生这样的事,因而是没机会被负面情绪侵蚀的。仅仅是家中有其他人这个事实,便能让人内心平和。不,也不一定要有人,只要有个人总是会回到这个家里就如此。
每当看到这样的话,我都会想,在快乐时朋友的存在似乎只是一种锦上添花,而只有在痛苦和不安中才格外需要(尤其是同处一个物理空间的)朋友的陪伴,那么朋友之于自己来说是否只是“安全网”和“止痛药”呢?一方面我不想把朋友视作一种功能性的存在,另一方面也会觉得如果社会不给人制造这么大的痛苦和压力,人或许也不会这么需要建立亲密关系来抚平在社会生活中所受的创伤···更何况这样的关系也并不是一种公平分配的“资源”,它取决于自身的性格、恰当的对象、恰当的时间地点、人生阶段等众多因素,然而社会对于无法与她人建立长久稳定关系的人,不仅制造了许多障碍(比如一个人吃饭、就医等等可能会遇到诸多不便)还施加了很多污名(比如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未必是有什么道德品质上的缺陷,也没做什么害人的事情,可能只是和大部分人incompatible而已)。总而言之,就是希望社会可以提供足够的支持机制,让人们不必拥有这种基于“人格魅力”或“吸引力”的关系,也能够拥有基本的尊严和保障···
这次回国在上海短暂的青旅合宿生活也让我意识到我根本就受不了长期与别人共处一室的生活。即便是和陌生人我也觉得自己需要非常小心,不要让自己的行为打扰到别人(倒不是有多在意别人的感受,只是这种原则一旦违背就再也不能在自己的权益受到侵犯时理直气壮地抗争了),如果是和朋友的话这种压力只会更大。另外,两点确定一条直线,两个人就足以形成一个剥削链条,很难有绝对的公平。即便通过沟通协商能够达成一种“eventual consistency”,中间的那些operational overhead也必定不可能是完全平均分配的。如果回到自己家里还要面对“不公”和“妥协”(不管我是受害还是受益的一方),我实在是接受不了。
Indelible City #
作者的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新加坡籍华人,童年时生活在香港。在作者看来,香港的历史一直与Dispossession and Defiance有关,从英国殖民时期,到97“回归”,再到雨伞革命和2019反送中运动,香港人一直被夹在各方势力中间,但也一直在为了生存和自由而抗争。
书中提到了香港本土传说中的一种鱼头人身的生物「盧亭」(Lo Ting),盧亭或许是香港最早的居民。在97年主权移交前夕,香港的一些艺术家们举办了一个以盧亭为主题的联合展览。半人半鱼、非人非鱼,被边缘化的盧亭正象征着被中英两股势力争夺,并被各种谈判排除在外的香港人。
书中另一个香港的代表人物是「九龍皇帝」曾灶財。自认为是九龙的皇帝,并在城市各处用有些笨拙的字迹涂鸦以试图夺回自己家族的“领土”的曾灶財,从前被视为疯子,在97年之后也逐渐成为了一种displacement与抗争的符号。许多艺术家和策展人为他举办展览、拍卖会,为他的“作品”附上艺术和文化价值,甚至在他死后还致力于恢复和保存他的字迹。然而曾灶財本人却不认为自己是在搞艺术,只是在宣示主权而已。
虽然这种“利用”大概并没有对他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他的生活,但看了这本书之后还是在想,这样真的没问题么?或者说,这样的行为的行为在什么情况下会被视为“没问题”的呢?在没有对当事人造成实质伤害的时候?在当事者的精神状况让ta无法明白到底在发生什么的时候?还是在整件事服务于一个更大的、正义的目标时?
对于香港,我的了解非常有限,只在十几年前考SAT的时候短暂停留过,2019年的时候也处在一个too preoccupied with myself的状态,没有密切关注香港的抗争。作为没有接受过公民教育,没有体会过拥有的自由(虽然是有限的自由)又被剥夺的中国人,我大概永远无法理解香港人的处境和心情。不过理解也并不是支持的前提,就像那句口号,「兄弟/姐妹爬山,各自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