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月杂记
tl;dr 找个班上就好了,但我不想。
March 26, 2024
读书 #
二月基本每天都在外面闲逛,只读完了这一本书。
天平之甍 #
改编自《唐大和上东征传》,非常简短的一本历史小说,很多人的命运乃至生死都是一笔带过。故事的主角是天平年间日本派往大唐的留学僧,主线为这几位僧人在唐的经历以及筹备并跟随鉴真东渡的历程。
之前在课本中学到过鉴真东渡,但其中并没有介绍很多细节,最后的落脚点也往往在于赞扬其百折不挠的精神以及为“弘扬中华文化”所做的贡献,却并未提及五次失败其实并非完全出于天气的恶劣以及当时交通运输技术的有限,更多的是由于唐政府及其弟子的阻挠。另外,留学僧在各地寺庙之间流动也要遵循一些规定,若擅自行动则可能被剥夺留学僧的资格,变为没有身份的“黑户”(故事的主角之一普照便是这种情况),这点也有种H1-B制度的即视感hhh···
故事中的僧人们的形象并不是刻板印象中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修行者”,他们的恐惧、软弱、私心、自傲与普通人也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对请传戒师赴日这件事怀有较大的热情和决心的荣睿之外,文中的戒融和普照给人的感觉都更像是怀疑主义者。
故事中另一个着墨较多的角色是一生以抄经为业的老僧业行。他几乎闭门不出,整日只顾抄录经文,并寄希望于将它们带回日本。为了在海上保护经书的安全,他可以牺牲自己,乃至他人的性命。虽然我不认同他将经书置于(他人的)人命之上的价值标准,但这种在某种平庸、徒劳又无意义的活动中固执地过完一生的故事还是很吸引我。读这样的故事时的感受和之前对In Limbo的形容相似,是一种“自虐”式的满足。
虽然故事中的业行对自己毕生志业的意义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在我这个后世的外人看来,这项事业的伟大之处在于用自己选择的「无意义」去对抗生命不由分说强加于人的「无意义」,是以毒攻毒,是同归于尽。当然,这样的理解对于本人来说肯定也算不得安慰;等到柳树成荫时,插柳之人也早已等不及享受那片刻的荫凉了···但就是这样才更让人觉得严丝合缝,everything falls in place,本来一切的常态就是事与愿违、徒劳无用···
生活 #
告别 #
回国的机票是1月31日,与辞职的日子正好相隔了两年。因为不想面对那些事务性的东西,比如银行账户、行李,所以将这件事情一拖再拖,最后处理得也可以说是很潦草。
在确定要彻底离开美国之后,时不时会做同一个梦——我已经在飞机上了,甚至已经到了国内,但美国公寓里的行李和其他东西都完全没有处理,就好像过几天就会回去一样。到了后来,似乎已经可以在梦里就意识到这是个梦。
不知道这是不是潜意识里一种焦虑的体现,如果是的话那也是一种麻木的焦虑。如果要说整件事情给我的最大“冲击”,那莫过于“感觉不到任何冲击”。
对于一段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一些人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一些地方大概再也不会回去这件事依然没有什么实感;不管是搬出住了四年多的公寓、到机场等候、起飞降落,还是中间遇到气流颠簸,连心跳加速的感觉都没有···随着在这个世界上积累的物品和时间越来越多,告别和丢弃似乎变得更难了,也更容易了。
在认知上,我知道这几年的生活和遇到的朋友有多么珍贵,甚至很多事情都可以说是“人生第一次”的程度。
一个很小的细节,包括我在内经常一起hang out的四个朋友,我们每次打对方的名字时都会用正确的汉字,不然也是用拼音,不会用更方便的同音字代替。虽然我们的名字中并没有什么生僻字,但那些字也不是输入法第一行就会出现的(特别是苹果自带输入法,记忆功能很差,每次都要手动找到正确的选项),大概也不是人们听到这个发音时首先会联想到的字。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仍然觉得把名字写对是一种基本的尊重,以往的熟人却很少能够做到,而我们四个人却心照不宣地都会这么做。
在多人的谈话中,如果不小心互相打断,她们会回过头来问“你刚才要说什么?”,之前我是不知道还可以这么做的。因为抓不住对方的话何时结束、自己何时可以开口的“信号”(真的有这种东西么?),以前的多人谈话(尤其是工作场合)总是充满了挫败感以及必须要做自己最讨厌的事——打断别人——的忿恨。
与这些朋友相处,还有很多让我觉得被尊重、被当成一个“人”的时刻;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让别人感受到了同等的真诚与尊重,但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比起过去与人的相处,我觉得这确实是我表现得最“好”的一次了。
然而面对这样应该令人不舍、令人难过的告别,却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东西。听起来像是一种“背叛”,但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建设”做得太多了——不是向上的“建设“,而是“先把坑挖好,随时可以躺进去”的这种建设——以至于作为一个“人”的情感真的越来越少了···另外,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否与2022年末发生的那些事以及三年防疫运动的终章有关,似乎可以建立起模糊的联系,但又显得很可笑,明明什么也没经历过。
我不会去审判“局外人”,但当自己成为“局外人”又如何呢?
不过不管怎样,在目前为止的人生中,2021和2022这两年的生活都是在此前的虚假和此后的虚无之间最接近“真实”,最具有色彩和温度的,即便不能感受也会记住。
纪念品 #
之前和别人说,画的那些画如果没法带走应该就会扔掉。后来有一些卖给了西雅图的朋友,另外还有几张装进了还有富余的纸箱寄回了国内,最后剩的几张就留在了公寓的墙上,任building manager处理。
这也可以算作“心理建设”的一部分。其实中间那两张(树叶和喷泉)我自己还挺喜欢的,但正是因为这样,它们似乎更不值得“善终”。有考虑过要不要把它们塞进箱子里,但最后还是告诉自己,不要这么把自己(的作品)当回事。当然,这种“自我惩罚”最后还是给别人添了麻烦,没有任何意义和益处。
虽然为了和对自己的特权毫无觉察和反思的顺直男创作者“争夺”空间,也为了不传递出太多的消极思想,会刻意地更加unapologetic地在自己身上使用「创作」、「artist」这些标签,但我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我们都占据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空间,我们都是“垃圾”,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有害垃圾和可回收垃圾的区别。有时我会觉得对于自己这种“才能配不上良心,良心对不起特权”的人,去做一些完全不需要创造性,也得不到社会承认的工作,让那些有才能有思想却被结构性不公限制住的人去创造、去自我实现才是“公平”的。然而还是下不了决心,所以只能用“不当回事”这种passive aggressive的方式来中和罪责和羞耻感。
上海 #
从美国出境时没有被查任何东西,浦东机场入境也没有被盘问或查手机。和边检的对话有点好笑:
:多久没回来了?
我:上次回来是16年。
:你用的绿卡是吧?
我:没有绿卡。
:用的签证啊?旧护照有么?
我:旧护照上也没签证(解释h1b change of status不出境不用办stamp)
:那你下次回去怎么办?
我:不回去了。
在上海时见了一个在Discord上认识的朋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称作“朋友”,就暂且这样称呼吧,如果对方有异议再改掉),也获得了不少对于人际关系新的体验,感到需要不断去拓展自己认知和感受的边界。和之前在西雅图的朋友一样,我们也算是因为画画这件事认识的,也并不算巧合。
寺庙义工 #
之前在美国的时候就听说过可以去寺庙做义工,这次因为读了上面那本书,就想去西安的寺庙看看。在上海的时候就在小红书上搜索了相关信息并报了名,过了几天收到短信说名额已经满了,于是就买票暂时回了北京。结果就在准备在北京去面试兼职时,又收到了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说报名通过了,还说寺庙在山上可能比较冷,宿舍是上下铺、铁架床,问我能不能接受。我一般是不接不认识的电话的,何况当时还在地铁站里,所以或许也可以说是某种“缘分”吧···
当时距离报名时说的开始时间只有两天了,而报道又需要提前一天,作为一个虽然行动力低但极其spontaneous的人,立刻就找了个地方把大行李箱寄存了(因为觉得带着不方便,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很正确)并买了第二天凌晨的火车票。
这间叫作古观音禅寺的寺庙在离火车站公共交通大约两小时车程的地方,在下了公交之后确实要走一段上坡路,但感觉条件并没有电话里说的那么恶劣。当时的天气确实很冷,我到了第二天就开始下雪,但宿舍里有空调和电热毯,床的确是上下铺但床架是木质的,很结实。屋子也是木结构的,屋顶很高,人可以在上铺站起来。最大的不便大概在于卫生间和淋浴的地方在外面,从宿舍要走一段路,而且里面没有暖气,在冬天是必然不可能经常洗澡的,但其实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我被安排的是坐在门口的岗亭里接待游客的工作。第一天附近有一户人家结婚,占用了寺庙门口的一条小路摆酒席,从我那里正好可以看到。歌舞表演、网络“神曲”、新郎新娘改口叫爸妈,拿红包,很热闹的“中式恐怖”。我和其他几个出来看热闹的义工还分到了一碗面条,挺好吃的。后来有一个男性村民到窗口和我闲聊,问我是不是大学毕业(他的意思应该是大学刚毕业),我说“差不多吧”,后来又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没那个缘分”,也不能算撒谎。
之后几天便没什么事情了,因为天气原因游人也不多,除了元宵节来送供养(给寺内的出家人送一些食物之类的)的人多一些,平时只需要提醒游客寺内不让停车、不让吸烟。
作为义工,早晨的早课不是必须参加,为了体验我去过几次,但并没有每天都去。大殿的台子上有一些印着经文的小册子,可以照着诵读,但是基本到了《大佛顶首楞严咒》第一会的中段之后我就完全不知道在念哪里了···一些在寺里待得比较久且一心学佛的义工甚至可以把这些经文背下来,但我大概是不会去花这个时间了···
寺内的义工不论年龄性别,彼此都互称“师兄”。但义工开会或者排队过堂(吃饭)时,男女需要分别站在两边。开车取快递、巡逻、行堂(拿着饭盆边走边给其他人打饭)这些工作安排的都是男性义工,洗灯、帮厨,以及在法务流通处面对游客的工作大多安排的是女性。
在寺院里遇到的人还都挺有趣的,简单记录了一下:
02/20
女,40-50,女儿一直不谈恋爱,28岁出家,被不正经师父骗了十几万。女儿出家后自己开始学佛
男,25左右,财务工作三年,工作没有价值感,去年七月辞职,越来越不认为自己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男,35-40,因为家里有“大好事”要离寺,之后儿子放假时还会来
02/21
女,30左右?,来寺四个月,父母不知道且反对学佛,元宵节后要回家“面对父母"
02/24
女, 25左右?,做过销售、保险,在某保险公司开早会要唱歌,强制员工买保险,员工离职时大多会退掉。担心日本核废水,抵制日货(但在读《人间失格》,因为是在中国印刷的),认为美国封锁消息,觉得国家是最后可以相信的。
男,00年,互联网行业辞职,准备在各地做义工。大一时被室友问“你知道六四么”从而接触外网,喜欢看王志安、柴静,认为国家不可相信。
女,大二,没有上过外网,认为“国家现在的政策一定有问题”
男,90后?,自述毕业后上过一年多的班,在寺院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负责义工办的一些事务性工作(如接待新义工、讲解注意事项、排班等),爱好看电影
02/28
男,25-30,康复医院药剂师(中药?),躺平心态,对养老金不抱希望,认为“说不定活不到65岁”
女,50+,有两个女儿在西安,自己在天津做家政(住家阿姨)。雇主是一户有钱人家,住别墅,有2老人,女儿为南开大学教授,女婿药企高层,2孩子。孩子每年打羽毛球要2,30万。每月工资5000左右,公司要拿10%提成,觉得工资不合理、雇主人不坏但缺乏人情,不给涨工资,不像之前雇主逢年过节会给一些福利。认为国家政策有问题导致经济不景气。
男,01年,美院毕业生(版画系),gap year中,准备去挪威留学,不满国内对艺术作品的审查。(可能是lgbtq?)
会来到这里的大概也不会是太认同社会的规则,或者在这套规则下活得非常舒适的人,所以不会听到什么“社达”或者“卷”的言论。年轻人大多是底色消极、得过且过的(挺好的),父母那一辈的人似乎也显得更加包容并且对这个社会的问题更有觉察一些。有几个阿姨都说现在可以理解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意结婚生子了,在听到诸如“活不到65岁”这样的言论时,她们会认为不应该这样消极或者随口说一些“不吉利”的话,但倒也不会居高临下地教育你。那个抵制日货的女生,我其实是抱着讽刺的态度去说“但你现在读的书也是日本人写的啊”的,但对方竟然真的去说明自己的逻辑,倒让我这种非常defensive的人感觉有些惭愧了···
在结束义工服务后,我又在西安待了几天,在市里面闲逛,又去参观了几个寺庙。去卧龙禅寺时还碰到了一个之前在寺里看到过的年轻男义工,因为我觉得他有些眼熟所以就多看了一下,结果他也认出我了,于是只能打招呼。在我准备出去时,他又叫住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是怕这样的unsolicited advice会冒犯到人,说建议我可以多拜一拜药师佛,因为对身心有好处,还说“现在人的学习压力可能都比较大”。想来他可能以为我是大学生,但其实他说不定年龄比我还小hhh
我当然感谢这样的好意,但大概还是不会去拜佛的,除非真心信仰,否则对于个人来说,我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原则,也是对佛和信佛之人的不尊重。其实不只是对于宗教,对于其他东西我好像也没法去相信。在理想和概念中我尽可以相信一切可能性,但当我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存在于这个世上,看到自己在反光面中的倒影、听到自己的声音、感受到身下的座椅或脚下的地面与身体的接触时,便什么也无法相信了···
无论如何,这次在寺庙做义工还是一次不错的经历。这个寺庙远离市区,真的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商业化程度也比较低,寺里一棵1400多年的银杏树是最主要的tourist attraction,每年的银杏季(10到11月左右)每天接待的游客最多可以达到上万。这里的义工也可以长期做,我遇到的在寺里面最久的人已经待了近半年。然而我还是觉得有些太“轻松”了,就这样就可以获得一种相对平静并且自洽的生活么?我并没有信仰,而且那些“师父”们我觉得也并不是最需要我的服务或是“补偿”的人。在我看来,对“人”的亏欠是不能还给神佛的,还是想做些能够offset自己直接或间接造成的“不公”的事情。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避世”的资格,总不能得了好处就跑对吧···
川渝小记 #
在离开西安之后又很spontaneous地去了成都和重庆,这次住青旅的体验倒是不错,卫生都很好,其他人也不经常待在房间里,减少了行李以后也方便了很多。
在成都去了之前在美国时就听说过的酷儿女性酒吧muchroom,本想点一杯叫作「两栖动物」的酒但有个原料没有了,于是换成了一杯「xxx和她的朋友们」,也很好喝。店内的墙上有很多艺术作品,还看到了支持巴勒斯坦以及呼吁ceasefire的标语。卫生间里有免费的月经用品,还有一些在现在国内的环境下或许会有风险的大胆表达。
结语 #
现在回到了户口所在地和原生家庭,又要想下一步的逃离计划了(当然,我根本不会有计划hhh
目前的“主要矛盾”还是「下不去手」和「帮不上忙」(以及永恒的“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大概找个班上就好了,但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