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至十二月读书小记
December 29, 2024
照顾好你的“心” #
在小红书上看到书讯,因为很喜欢插画作者Gemma Correll,并且想给图书馆物色一些不那么“有毒”的青少年心理科普/自助读物就买了一本。
结果这本书非常让人失望。虽然不像一些国产同题材的书一样充斥着对mental illness的误解和不加掩饰的社达思想,但还是有很多严重的问题。
比如,在谈到LGBTQ+人群面临的压力时,作者在最后说,“出柜是减轻压力的最好方法”、“对很多人而言,出柜有点像撕开创可贴——会痛,但很快就会过去”···虽然在前面作者也承认出柜不一定很容易,但她还是将它包装得比实际情况要容易,还说出柜后被家人排斥的概率并不高···这样的盲目乐观显然是危险的,在欧美尚且如此,更何况在中国。孩子并不是傻子,对于“都会好的”、“会过去的”这样苍白的鼓励她们其实根本不会买账的。
本书的作者似乎想使用一种戏谑的语言风格,但翻译成中文就显得阴阳怪气,不尊重别人的痛苦(况且也不完全是翻译问题),而且还充斥着有性恋霸权思想。在谈到自残(非自杀性自伤/NSSI)的那章,作者在规劝读者停止自伤时说,自残的后果是疤痕,“你不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还不得不向伴侣和陌生人解释它们的由来。如果你是女生,你希望这在将来影响你选婚纱吗”在图书馆群里大家也讨论了这本书,有朋友认为有必要让孩子对这些现实风险有所准备。我赞同这点,但认为同时应当指出这些现实困境到底是谁的问题(伴侣为什么需要“解释”?陌生人凭什么说三道四?),而不是以“你早晚会后悔的”为理由去阻止一个有害的行为。不能只告诉弱势群体要“自强”,同样应当教化“强者”不要make this world a harder place。用“穿婚纱”来试图劝退想要用self-harm来处理痛苦的青少年就更为荒谬了,首先人不是一定要结婚/穿婚纱,更重要的是这种说法就预设疤痕是丑陋的,是会给别人造成困扰的,这冒犯的就不仅仅是因self-harm留下疤痕的人了。况且如果等到读这本书的青少年成长到了法定婚龄的时候,还有人因为疤痕而担心穿不了婚纱,那简直是社会和这一代成年人的巨大失败。
Show Us Who You Are #
《闪闪火花》的作者的新作,主角也是一个ASD女生。比起《闪闪火花》的日常风格,这个故事添加了一些科幻元素,想要涉及的主题也更多。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
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
第一次读吴晓乐的长篇。她真是一直在进步的作者,第一次读她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时虽然也被她的真诚打动,但觉得文笔一般,之后的散文集《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在文笔上也有了独特风格,这一本也是真诚和文笔兼具。
故事的女主是一位高中教师,故事从她班上的学生在学校跳楼身亡展开。在女主追寻真相的过程中,她自己以及其她学生们隐秘的痛苦和创伤也逐渐浮出水面。
我想这个故事的核心是「诚实」。在临近结尾的地方,女主对丈夫说,
从现在起,我想要尽可能地对自己诚实,等到五十岁,我可以告诉自己,我已经对自己诚实十五年了。再到八十岁,我可以说,我这辈子对自己诚实的时间,比不诚实还要长。
作为教育者的女主似乎不够像一个能独当一面并为学生们指点迷津的“合格”成年人,反而一直在coming up short,得不到学生的信任,在探寻真相的路上总是碰壁,自己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和婚姻生活也一团糟。但在出事后,她无法再无视生命中的那些“违和感”,也不愿在学生面前装作一切尽在掌握,等着大家把这件事忘掉。比起在自己给不出答案时敷衍了事乃至干脆否定问题的“大人”,愿意去试着了解和理解,并且能够承认自己力有不逮的“活人”才更接近孩子们真正需要的支持者。
作为东亚女性,文中许多人物的经历和内心剖白,以及对社会的观察读起来都无比熟悉。选择离开的人并不欠任何人一个closure,但既然没有踏出那一步,假装一切都过去了,像机器人一般过一种不会出错的程式化的生活,并不比诚实地面对更容易。文末出现的「青」就像是年轻版的女主的镜像,或许她在多年后的那一天也是从自我欺骗中惊醒而流下眼泪···
一些摘录(⚠️提及自杀/自伤)
「希望是头狡诈的狼,起初,它小小的,如幼犬般天真无辜,你忍不住宠它,把它抱在怀里,感受它的体温跟起伏,深信你们得以和平共处。接下来的日子,你受不了诱惑,喂养它,满足它,它也依循世界最不假思索的逻辑——恒得到能量者,必然扩张。狼夜夜抽高、长肉,牙齿跟爪子也在睡梦中尽责地发育。于是,有那么一次,你发现到,即使是儿戏的拉扯,你都能被弄到喷溅一地的血花。」
「才十几年前,人们并不认为小孩也会心痛,他们嘲笑忧郁的小孩,说,你懂什么?你甚至不必为自己的开销付钱。」
「时代不同了,钳制着年轻灵魂的工具,也在人们熟睡时悄悄更新到最新的版本。从前,这工具说,你不能为自己做主;如今,这工具说,你是你自己命运的主人。游戏规则依旧由金字塔顶端的一小撮人制定,然而,现在的学生,倘若生命没有活得丰盛,他们会一意孤行地想着:这全是我的错。」
「说不定这就是那些历史人物的追求,无论如何,你反抗过。你终于认清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想,就活到十八岁生日前夕吧。她的死亡将令每个人、每件事,回到应有的位置。不该出生的,回到宛若不曾出生的状态。不能被社会接纳的,就提早汰除。所有的错置一笔勾销。这是她所能想见,最完整、也最有诚意的偿还。」
「母亲抬起左眉,刻意以夸张的口吻问,哦,你为我做了什么?我竟然不知道。吴依光几乎要脱口而出,活着。仅仅是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人生选择活下去,就耗尽了我所有的所有。」
「我的工作,有一项任务是提醒大家,知道的事情,就说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就说不知道吧。」
「很多人说现在的小孩太敏感了,但有些事只有敏感的人才做得到。」
「我们跟学生说,你是自由的。这句话暗示什么?如果你没有活得很精彩,抱歉,那就是你的问题了。那天起,我不再觉得现在的小孩好命了,每个时代都需要一道可以抵制的墙,如果墙不在了,动力怎么来呢?那些不喜欢我教书风格的学生,再也不会让我觉得困扰了,他们至少表达了自己不喜欢什么。我担心的是那些假装一切都很好的学生。」
「在我们的文化里,忍耐是美德,不,忍耐是毒,它让一个人在内心慢慢杀死自己。」
「老师知道你很不好受,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我以前这样伤害过人,也这样被人伤害,因为无法直接承认,说出我受伤了,于是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伤害别人。」
「我猜,也许人类注定无法相互理解,每一次我们互相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我们并非在叙述事实,而是在许愿。」
「父亲最常说,我爱你才管你。若非P则非Q,这点青是懂的。青不是小孩了,她明白爱跟治理,在她身处的文化里是被绑在一起的。你不能只要爱却不要治理。」
「她不想被追问,你怎么会在那里呢?她想,我怎么启齿,要不是她打断,我就要拿出美工刀,往自己的大腿划。只为了模拟考好差,只为了我没有爱马仕包更值得被喜欢,只为了我不想在夜里听见母亲在浴室就着流水声偷哭。我跟那位学妹的距离只有一条线。我活下来,乖乖去考试,承受自己的命运,我注定让爱我的人失望。他们砸了那么多钱跟爱,我却这么平庸。 很多年后,青在一个寻常无奇的日子,想起那个午后,哭了。」
我的世界 #
想给图书馆的同学们找一些质量过关的本土童书作品,于是发现了这本。
故事讲述的是外卖骑手的孩子们在北京的暑假生活。设定比较接地气,也没有过分渲染苦难,虽然没有直接的社会批判但也能引发一定的思考和疑问。故事中的父母都是比较理想化的角色,在忙碌的工作之余会尽力满足孩子的情感需求,在孩子遇到歧视时也会站出来不卑不亢地维护孩子。这本书的不足在于故事有些太松散了,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情节,对孩子来说坑能缺乏吸引力。问题的解决也过于依赖机缘巧合,在我看来不够有说服力,其实未必要设置“大团圆”结局···
不知道是不是只是我一厢情愿;总之我不想把还在国内“戴着镣铐跳舞”的创作者都视为帮凶、走狗或是庸才,还是希望认真创作的作品(只要没有red flag)能有被看到的机会,同样也希望孩子们不是只能在翻译作品里寻找乐趣和共鸣。当然,生物之间的情感和生命体验有很多共通之处,可以超越语言、阶层、种族,乃至物种,阅读远方的故事是很重要的,我也完全不觉得这需要被限制(似乎不解释这点就会被当作民族主义发言hhh),但近处的故事同样应该被看见。难道生在这个国家就不配用自己的语言读自己的故事了吗?难道从小学习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逃离做准备,只有像过街老鼠一样,贴着路的边沿在逃亡中度过一生才能免于审判吗?想到这些就难免感到愤怒,但又不知道是对谁,或许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Solitaire #
好像是Heartstopper作者Alice Oseman的第一部作品,主角是Heartstopper男主之一Charlie的姐姐Tori。
故事的主线是Tori和朋友Micheal一起调查屡次在学校搞破坏的神秘组织Solitaire,但它其实算不上一个悬疑故事,因为大部分笔墨都在描述Tori的内心活动,而且最后真相大白时Solitaire的初始动机显得非常离谱,对于它们是怎么完成之前那些破坏行动也没有交代···不过作者对于青春期少年们的那种焦灼与空虚刻画得还是挺准确的;既想要“特别”,想要被看到,又害怕在“社会时钟”上落后于人,想要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又无法做到真正的冷眼旁观···如果在初高中阶段读到或许会觉得更好吧。
另外作者本人是aro-ace,但或许是这本书写作时间比较早,要么是作者还没有完成自我探索,要么是因为市场上的YA小说大多都有恋爱情节,故事还是让Tori和Micheal成为了恋人。这个设定在我看来相当突兀且没有必要,这两个人物也给我一种aro-ace强行表演异性恋的感觉···(当然这大概率不是作者本人的问题
明亮的夜晚 #
四代女性的故事。女主离婚并接受新工作后来到了多年未见的祖母(姥姥)所在的城市,并在祖母那里听到了与自己长得很像的曾祖母的故事。
在贫困和动荡的年代,女性更加不被当作「人」看待,往往必须进入婚姻才能生存,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生活的琐碎和人格上的践踏。故事中的男性除了「新雨大叔」,全都无比让人愤怒,而女性情谊则令人感动;曾祖母「三川」和「新雨大婶」几乎贯穿一生的相互支持,以及祖母和喜子因人生选择不同而佚失,晚年又失而复得的友谊···
书中再次出现了女性为了活下去而强迫自己变得冷漠、麻木,不再敢有任何期待的情节,读起来非常令人难过:
曾祖母的母亲曾教导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趁早放弃并死心,这样才能活下去。对生活有所期待?那不仅是奢侈,还是危险的事情。怎么能这样对我?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这种疑问压根儿就不要有。我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打我?为什么我的丈夫还没能治病就这么走了?怎么没有一个人能陪着我哭?与其问这种问题,不如这样想——
今天走在路上的时候挨打了。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的丈夫死于莫名的疾病。对,是有这么回事。
我一个人伤心难过。对,是有这么回事。
大家都说我是个扫把星。对,大家是这样说的。
就这样,不要评价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反抗,要直接接受。这就是活下去的方法。
以为不会有什么事的时候、摆脱悲观想法的时候、享受某个瞬间的时候,就会担心不好的事情再次降临的不安。祖母总觉得,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战战兢兢的时候,即使暂时风平浪静,可只要稍微放松一些,就会挨一记闷棍,这就是生活。不幸似乎很喜欢那种环境——当你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心想着现在应该可以活下去的时候。
或许挖出曾被自己亲手埋进土里(因为反正都会被践踏)的「心」,找回「感受」与「诚实」就是许多女性的人生课题吧。甚至我都觉得这不仅限于东亚女性,西方(美国)社会中似乎也有着一种微妙的“不诚实”;「脆弱」和「坚强」都是有可能被接受的,但「故作坚强」不能,然而那些心照不宣的规则还是让人不得不这么做···
祖辈们活在一个女人不被当人的时代,而女主则活在一个看似“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新自由主义时代,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幸福的“第一责任人”。在这里露出破绽同样是危险的,因为那意味着对自己的人生失去掌控,意味着只能指责让自己失望的自己。这和上面的《那些少女沒有抵達》中描述的境况很像。书中的一些段落也让我想到自己和朋友们的对话,
向他人求助对我来说是最难的事。尽我所能帮助别人很容易,勉为其难帮助别人也是可以的,但是请求别人帮助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不管自己多辛苦,我都不愿跟别人发牢骚,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P前辈回到自己的位置后,我又看了一遍他递来的文件。出现这样的失误太不应该。“智妍小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有所耳闻我的事情,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确定我的失误是因为我的私生活?又怎么可以把这种想法直接告诉我?不,是我的失误给他听到的传闻提供了证据,这才是问题所在。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空调的冷风让我身体发抖。
读完这个故事后还是有些为文中的「妈妈」感到可惜,不论是与自己的母亲还是女儿她都没能重建关系。不过她确实是故事中让我共情最少的人物(尤其是她面对女主的言论),我相信作者也是故意为之。女性情谊可以跨越代际和血缘,但似乎最难跨越的还是这条脐带。情感联系和道德责任的叠加作用,受害者和受益者(间接加害者?)的双重身份让母女关系变得格外复杂,所幸在现在的作品和现实中「和解」往往不再是必须追求的目标。
“反抗的话会挨两拳、三拳,而且不会赢。不反抗的话,挨一拳就可以结束。”我想起了说这话时的妈妈的脸。“输也是赢。”“如果因沩别人欺负你,就跟他们一样使坏的话,你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扼杀自己就可以活下去。”这些话充满了失败感,因为认定了就算反抗也不可能赢,于是早早地缴械投降。我是多么蔑视那种心态啊。为了不被那种心态影响,我挣扎了那么久。我讨厌强迫我这样想的妈妈,抗议说自己不想过那种屈辱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我愤怒的箭头总是指向妈妈呢?为什么不是向着那些让妈妈选择屈服的人呢? 如果我在和妈妈一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肯定会做出和她不同的选择吗?我能像自己想的那般理直气壮吗?我试着把自己放到妈妈的位置上,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再摘录一个我很喜欢的段落:
虽然用眼睛看不到,但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没有得到真心道数的人们的国度。那里生活着这样的一群入——想要的东西并不多,只希望得到真心的道歉,希望对方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凄然注视着对方,希望对方就算是装装样子,至少装作很抱歉的人;心如死灰地想着,如果对方从一开始就是可以道歉、不会让自己受到这种伤害的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安然入睡的人;被别人质问“为什么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定要表露出来”的人;面对着无法得到任何人理解的高墙而束手无策的人;在众人畅谈的酒桌上像疯子一样放声大哭、让所有人惊慌失措的人。
如果我消失了 #
一本关于抑郁的图像小说。整体情节比较平淡,但人物落泪的画面还是很有冲击力的,尤其是临近结尾时女主和朋友一起躺在床上的画面(避免剧透就不放图了)。
女主似乎一直处在一种“慢性崩溃”中,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什么激烈的爆发,反而一直在朋友们面前装作一切都好,但当自己的精力已不足以维持这种表演的时候,关系还是受到了损害。到了结尾的地方,女主才以一种比较模糊的方式揭开自己过去的创伤,结局也是开放式的,一切并没有突然地“好起来”,不过女主决定去寻求“真正的帮助”。总体上是一个比较写实的故事(如果忽略它的setting在加拿大魁北克的话),许多台词也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