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读书小记

八月读书小记

September 11, 2023
本文共4799字,阅读约需要10分钟

夜晚的潜水艇 #

陈春成
https://neodb.social/book/6qPDyUhNN8ZEP9v5YVU7tx

给我的感觉有点像Ted Chiang的那本短篇集,which means不是很喜欢···比起轻盈,我可能还是更喜欢沉重、尖锐或是阴森一点的内容和表达,比如袁哲生的《寂寞的游戏》(这么说起来这两本书的装帧还真有点像)···

相对比较喜欢《裁云记》,虽然也是轻松的但脑洞比较大,也有对现实的讽刺,感觉像是有科幻元素的现代志怪小说。

《音乐家》是所有篇目中最成熟的一篇,核心也是审查与自由,其中逃往音乐中的设定让我想起电影The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中男女主在记忆中逃亡的情节。

《红楼梦弥撒》一篇虽然也是相似的主题,但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套了一个《红楼梦》的外壳,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新意···

随机波动“残酷二选一”那期里有个问题:

有机会拥有全世界最厉害的一支笔,能写出绝世佳作但只能自己欣赏 or 作品普通平庸但拥趸众多

原来是来自这本书里的《传彩笔》一篇。在寓言性的故事里,这样的设定最后的落脚点往往都是“想走捷径没有好结果”或者“经不住诱惑终将自掘坟墓”之类的,但这篇没有采用这样的角度,而是对被赠予彩笔也赋予了条件,即一定的文学天赋和对文学的绝对信仰。但我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创作者会想要接受这支笔···我觉得它更能满足的是一个资深读者想要阅读“绝世佳作”的愿望(能够“自给自足”岂不是很棒?),但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怀疑和痛苦也是创作乐趣的一部分啊。况且凭借某种超自然的外力创作出的东西还能算自己的作品么?它又能否带来作为创作者的满足感呢?或许在作者看来创作者服务的是作品或文学本身,而不是反过来?而在我的认知中创作更像是一件极度利己,但又不至于损人的事,所以我不太能够理解这个故事中人物的行为动机。

《李茵的湖》这篇不太喜欢,NeoDB上一位友邻的评价非常准确地说出了我的感受——“男味太重”。作者的文字在不涉及女性或男女关系时还好,然而一旦有了女性作为“参照物”,“男味”就暴露无遗了···

同名篇《夜晚的潜水艇》是对被成长和规训所抹杀的想象力的哀悼,但对“想象力”本身的呈现却有点缺乏想象力(虽然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设定···)我甚至觉得以前看过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人声称自己有让幻想实体化的能力,但身边的人都觉得他疯了,他辞掉大城市的工作后就一直和家人待在老家,然后某天他看着一幅雪山的画进入了其中的世界并从里面带回一朵花,于是家里的一个后辈(好像是弟弟?)终于相信了他不是疯子···印象中是一个日本小说/电视剧,甚至可能是MV中的情节,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潜水艇》这篇最近在中国被改编成了话剧,我对这本书产生兴趣也是因为看到了一位经常在微博上进行神经多样性相关的科普,同时也是戏剧爱好者的网友对这部剧的批评,说它浪漫化了ADHD的痛苦。我没有看过改编的剧,但小说本身倒是并没有给我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作者没有过多地描述这种过剩的想象力给自己带来的困扰,所以在我看来主人公的痛苦更多是来自家长、老师、社会的功利教条思想的压迫,再加上我自己对ADHD的了解也不是很多,所以不会往这方面联想。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角度,当健全人(或自认为是健全人的)创作者在创作 含有身心障碍、神经多样性的元素(或者会让人联想到这些)的作品时确实应该有更谦虚谨慎的态度和对结构性不公的敏感度。虽说一个故事或许不一定只有亲历者才能诉说,而且亲历者本身的体验也是千差万别的,但如果在现实里被边缘化的群体在艺术创作中还要被抹杀和利用,那也太不公平了。

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

Oscar Wilde
https://neodb.social/book/6fjmBRAgvTfeLXc03I5HRF

Picture of Dorian Gray by Ivan Albright

最近看到很多在国内演出的音乐剧《道林格雷的画像》的repo,想起我好像有这本书,而且似乎还是高中时候就买了,于是终于把它拿出来读了。

小说情节大概可以概括为天真美少年Dorian Gray被满嘴歪理的PUA大师Lord Henry蛊惑,从而出卖灵魂、自掘坟墓的故事。然而Dorian Gray这个被放在小说标题里的人物在整个故事里其实更像一个没有主体性的工具,或者说这也应和了故事的题目,从始至终存在的都只不过是Dorian Gray的画像而已,他本人并没有表现及发展自我的机会。他唯一作为“自己”存在的时刻或许只有在杀死画家Basil以及最后自我毁灭的时候,然而这两次行为其实也都是在强烈的恐惧和内心冲突驱使下的应急行为,也并不能完全视为自我意志的体现。对于他的“堕落”,文中也并没有详尽描写,而是借他人之口从侧面说出他的生活和人品逐渐为主流社会所唾弃。

Dorian Gray的堕落也并不是彻底的,他只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去践行Lord Henry灌输给他的那套价值观并试图说服自己,然而他本质上还是一个有良心、有顾虑的普通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内心的矛盾与恐惧作出无可挽回的举动。在看似恣意放纵的生活中,他可能并没有得到什么精神上的享受,而只是顺从地扮演着别人为他设定好的角色。这让我想到Crime and Punishment的主人公,两个人都是在某种扭曲价值观的引导下做出了一些违背道德和常理的事情,但最后都因为不能完全自洽而崩溃,不同的是Raskolnikov更像是在思考过后高估了自己的“人性“(认为自己有”超人“的精神力和权利),而Dorian Gray则是在没有经过思考的情况下低估了本能中平庸的“人性”对自己的影响···

“自我”的缺失也让Dorian Gray这个角色给人的观感上可悲远远大于可恨。他虽然是表面上的主角,而故事真正的主角不如说是Lord Henry。后者是个擅长靠花言巧语蛊惑人心的反社会cynic,经常说出一些挑战世俗道德与常识的言论,这些观点看上去既有道又像是故弄玄虚的文字游戏,既不可证明也不可证伪。然而Lord Henry自己又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一直将自己的生活控制在社会的安全线内,因为他很清楚人性和社会的力量所以绝对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和名誉为代价去反叛,于是Dorian就成为了他的proxy,一个让他可以间接体验自己所不敢尝试的背离社会规则的生活,又不用承受痛苦和后果的工具。就连Dorian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美”,唯一看似是真正能够为他自己所有、所用的东西,在Henry那里其实也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反叛”和“无意义”的象征而已,即便Dorian所拥有的不是美貌而是才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Lord Henry也一定可以有另一套理论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就算是在看起来更加”守序善良“的画家Basil那里,Dorian也同样之不过是艺术家的客体。那张画像不是为了塑造Dorian Gray本人,而是为了追寻Basil自己的审美理想(所以他才会说那张画”contains too much of himself“)。作为一个人的Dorian Gray可以说并不曾拥有过什么,甚至都没有存在过。

另外一个有趣的点就是Dorian Gray的美在书中是一种当时的社会主流审美也认同的美,而不是Lord Henry跳出主流价值观的束缚,独具慧眼所发现的。所以用这种美作为武器和工具去挑战主流社会的道德和价值,结果必然是失败和毁灭,就像是Audre Lorde说的那样,“the master’s tools will never dismantle the master’s house”。这个故事就像是对社会规则的守护者和反叛者平等的嘲弄与哀悼。

Methods & Theories of Art History #

Anne D’Alleva
https://neodb.social/book/4k2mHkhiuPgpKip74H8KTr

去SIFF看电影时顺便在附近的Mercer Street Books买的旧书。

介绍了一些在艺术史中常用的理论,比如符号学、诠释学、精神分析、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等等,也给了一些以某种理论为基础,可以对一件艺术品提出哪些问题的例子。一些以前可能只知道名字的学者和理论,现在至少会有一个最基本的认知(虽然这些查wikipedia大概也能获得,但还是人家给你总结归纳好了更省事啊😂),不过这本书也只能作为一个索引,作者在每一章最后都列出了一个书单,如果想要深入了解某个理论还是要系统性地去阅读相关的著作才行。作者说这本书面向的主要是学习艺术史的本科生,但作为一个虽然有点兴趣但没有经历过任何系统性的人文社科学习和训练的人,读起来也觉得很有收获,以后在观察艺术作品时除了猜测符号背后的意涵和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之外,也可以多想想如何从或许不那么贴合作者的创作意图,但更接近自己生命经验的角度去理解。

九月初去芝加哥时在Art Institute看到的一幅画和旁边的说明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Into the World There Came a Soul Called Ida by Ivan Albright

作者在创作这幅肖像时大概并没有想到社会对女性施加的“美役”,以及女性对此有愤怒和反抗的权利,但这并不妨碍现在的观众从女性视角对这幅作品进行解读与想象。

有趣的是这幅作品的作者和上面那张Picture of Dorian Gray 是同一个人,根据美术馆提供的作品简介,这幅肖像的原型Ida Rogers当时其实只有不到二十岁,而画家出于自己的创作理念将她塑造成了一个衰老的女性,对于Ida的真实形象我们不得而知, 这也与Dorian Gray的故事本身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

Trauma and Recovery #

Judith L. Herman
https://neodb.social/book/5qn00JCUf3m51rMnLhtGTc

这本书的作者是C-PTSD这个概念的提出者,这本书也通过很多案例阐释了创伤对人的影响以及治疗和恢复的三个阶段———Safety, Rememberence and Mourning, Reconnection。

虽然之前通过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对创伤以及恢复也有一点了解,但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不可能对理论和实践的部分有什么深刻的见解,这本书最令我觉得眼前一亮的地方是作者没有把自己摆在一个“理中客”的权威专家的位置上,丝毫不回避自己的女权主义者身份、不掩饰对自己专业领域内一些陈旧或是带有偏见的理论和practice的批评,并且拒绝将创伤简化为一种纯粹私人的体验和问题,而是强调了创伤的产生和治疗其实都具有社会性和政治性。

在第一章介绍创伤研究的历史时,作者指出

Advances in the field occur only when they are supported by a political movement powerful enough to legitimate an alliance between investigators and patients and to counteract the ordinary social processes of silencing and denial.

In the absence of strong political movements for human rights, the active process of bearing witness inevitably gives way to the active process of forgetting. Repression, dissociation, and denial.

后面作者用19世纪法国对hysteria的研究支持了这一观点。当时的共和党人们正忙于从教会手中抢夺对教育和国民思想的控制权,而对无人在意的女性精神病患者的研究和治疗就成了反驳“魔鬼附身”以及证明科学的优越性的有效“战术”。科学其实从来都不是“理中客”的,弱势群体(乃至社会大众)的福祉往往也并不是权威专家们研究的出发点,反而是不同阵营争权夺利或维护统治时用后即弃的筹码。二战和越战之后美国社会和学界对PTSD的短暂重视也证明了这一点,而作者也清楚地指出了这个过程中女性受到的压迫和忽视:

Only after 1980, when the efforts of combat veterans had legitimated the concept of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did it become clear that the psychological syndrome seen in survivors of rape, domestic battery, and incest was essentially the same as the syndrome seen in survivors of war. The implications of this insight are as horrifying in the present as they were a century ago: The subordinate condition of women is maintained and enforced by the hidden violence of men. There is war between the sexes. Rape victims, battered women, and sexually abused children are its casualties. Hysteria is the combat neurosis of the sex war.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观点是作者对“习得性无助(learned helplessness)”的看法。作者认为将这个概念用在一些经受过长期创伤的人身上是不准确的,她们对世界的回避并非完全出于被动的无助或麻木,而是结合过去的经验和对当前情况的观察判断作出的自我保护行为:

This constriction in the capacities for active engagement with the world, which is common even after a single trauma, becomes most pronounced in chronically traumatized people, who are often described as passive or helpless. Some theorists have mistakenly applied the concept of ”learned helplessness“ to the situation of battered women and other chronically traumatized people. Such concepts tend to portray the victim as simply defeated or apathetic, whereas in fact a much livelier and more complex inner struggle is usually taking place. In most cases the victim has not given up. But she has learned that every action will be watched, that most actions will be thwarted, and that she will pay dearly for failure. To the extent that the perpetrator has succeeded in enforcing his demand for total submission, she will perceive any exercise of her own initiative as insubordination. Before undertaking any action, she will scan the environment, expecting retaliation.

我一直就觉得人生到处是两害相权的trade-off,有些“自救”行为虽然可能带来正向的改变,但也可能带来更加无法承受的后果,每个人对风险的接受度和客观上的承受能力都是不同的。处在痛苦中时,不急于去寻求改变或者转移注意力,而是任由自己暂时沉浸在其中其实也是一种节省精力和自我保护的手段。

总之这本书最让我喜欢的还是作者的良知、社会责任感和对幸存者的尊重,以及没有像一些男性学术权威一样让“专业性”凌驾于人性之上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