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读书小记

七八月读书小记

September 21, 2024
本文共6252字,阅读约需要13分钟

今年八月年龄变成了3字头,加个bgm吧~

Good Morning, Monster #

Good Morning, Monster
Catherine Gildiner
★★★☆
阅读方式:电子书(SPL借阅)

这本书常被与同题材的Maybe you should talk to someone放在一起谈论。就写作风格来说,我更喜欢这本里作者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太多的幽默桥段和个人风格强烈的表达,而Maybe给我的感觉则很像Modern Love这样的都市美剧(作者之前是编剧所以也不奇怪)。不过其实我觉得两本书都没有宣传说的那么好···

相比起Maybe,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更早,里面的来访者经历的创伤——不论是童年时的忽视或虐待——都非常惨烈,大部分人的父母,甚至祖父母简直就是魔鬼,是从法律和道德上都不可原谅的犯罪者,其中一个案例还涉及到了加拿大的原住民residential school这样的来自政府的暴力。

长期处于一个恐怖而扭曲的环境下的来访者为了生存下去也不得不发展出一些消耗自身的应对措施,包括让自己相信自己的处境乃至照护者“其实没那么糟糕”。所以咨询师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引导来访者认识到自己所经历的对待是错的。然而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对咨询师的专业性也有很高的要求。这种“纠正认知”的尝试如果没有足够的思考和技术,就会变成一种缺乏共情和感染力的单向说教,甚至可能让来访者退回防备的状态。在书中作者也写到了好几个因为自己过于心急,反而破坏了与来访者之间的信任关系的例子。但是什么时候要以一种相对assertive的态度来挑战对方的固有认知,什么时候又应当后退一步,这种尺度在我这样的非专业人员看来真的很难把握,特别是在misstep的后果往往要由别人承担的情况下,更容易选择“不要冒险”···

虽然作者提到自己来访中也有性少数人群,作者也没有表现出歧视或者一些过于落后的认知,但她对于家庭和性别的观念还是比较传统的。书中有两个案例中的来访者都是家中的长女,她们都经历了骇人的童年创伤,而(在她们的自述中)支撑她们活下去的一大动力就是对更年幼的siblings的爱与责任。作者将其解读为“maternal instinct”(虽然她对此是持很强的欣赏态度的),这点我不是很认同。

在这两个案例中,当事人与弟弟妹妹的年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这种同辈间的责任感与照护同样也可以存在于朋友之间,可以是一种经过思考和价值判断后主动选择承担的责任,而不仅仅是一种生物性的“本能”。更何况所谓的“maternal instict”本就是父权制下的一个伪科学概念,它的言下之意就是女性理应成为一个好的照护者,但如果你真的做到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这些都是“本能”···如果这两个案例中的当事人是男性,恐怕就没有人会用“maternal instinct”来解释他们的选择了,而是会用像“良知”、“责任感”这样更体现本人主体性的概念吧···

樱桃虾米 #

樱桃虾米
【韩】黄英美(著)/李孟莘(译)
★★★★☆
阅读契机:微澜图书馆暑期共读
阅读方式:微信读书

韩国作者创作的以初中女生为主角的小说,对初中阶段校园中的社交困境还有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非常细腻、真实。作为讲述者的多贤一开始处于一个看似亲密无间的小团体中,然而她又时常能感受到这份“友谊”的不对劲,因为作为其中的边缘人,想要在这个团体中保有一席之地她必须压抑自己的需求和自尊,忍受“朋友”们的忽视和使唤。她虽然感到不满,但又害怕失去在校园生态系统中这唯一的容身之处,于是经常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当中。这种心情现在读起来也还是觉得很有共鸣,尤其是多贤后来的朋友恩裕讲到自己小学时在美国待了两年,回到韩国后莫名被排挤的故事时···

书中主角和母亲的关系不错,作者大概也是想将母亲塑造成一个正面的长辈和支持者的形象。在多贤表达对“被排斥”的恐惧时,母亲说——

如果被人排斥,那就让他们排斥好了。不能成为你的朋友是别人的损失。只要你环顾四周,就会发现很多朋友的。而预期和那些会孤立朋友,排挤他人的孩子相处,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来得自在。

而恩裕的母亲也说过“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欢你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

在故事中,这样的文字读起来确实很正确,很洒脱,但在现实中,“大人”面对孩子的社交困扰时,以什么态度说出这样“正确”的道理也是需要思考的事情。许多成年人会习惯性地低估少年儿童所面临的困境,以一种dismissive的态度告诉她们“不要在意”,或是说一些轻描淡写的鼓励的话。这样的处理方式,我觉得甚至不如先肯定对方痛苦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并在自己确实给不了有效解决方法的情况下承认自己能力有限,然后做一个倾听者。

当然,我距离那个时期也太远了,已经无法确定那个年龄段的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了。这也是最近重新开始读儿童文学后常有的一种感觉——我只能以成年人的视角去审视故事本身或者作者的表达方式,而无法想象这些书本来的受众在阅读中会有怎样的感受或“收获”。不过回想自己在中小学时期,阅读似乎也主要是为了回避现实,并没有进行什么深度思考,也没学到什么“美好品质”,但看书的时间确实是以一种比较pleasant的方式度过了。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或许能提供一个让人能看到自己,或是忘记自己的故事,本身就是有帮助的。

这个故事其中一个让我很喜欢的地方就是对人物“矛盾”心理的刻画。曾经被排挤过的恩裕对被孤立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被多贤问到时,她说,“反正还是会分开的,所以我不想和任何人走得太亲近”,但其实面对新朋友的示好她还是会感到惊喜。多贤到了故事最后也还是会过度思考,但同时又会用“埋怨就埋怨吧,那又如何!”这样的话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比那种“顿悟式“成长的情节更让我觉得真实。思维方式的转变是不会在短短几句话之间就发生的;绝对的自洽和不受外界影响,哪怕是对拥有更多自主权的成年人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难以企及的状态,也并非只有达到这个程度才算得上成长。很多时候,我觉得接受对自己的“不接受”,不让自我怀疑动摇对自己存在的合理性的确信,比起所谓的100%的自我接纳反而是更值得追求并且真的有可能达到的。

至于不足,我觉得这个故事少了一点对「受害者」和「加害者」双重身份的反思。小团体时期的多贤面对被团体视为”敌人“的恩裕时也只是试图回避与她的接触,并努力在内心说服自己去讨厌她。在这个过程中,她没有做出什么真正有伤害性的事情,所有的刻薄也只停留在思想的层面。作者对多贤思想转变的刻画也集中在找到并坚持自我这个方面,而并未让她去思考自己是否也给别人带来过与自己所经受的相似的伤害。现实情况往往比这更加复杂,大部分人也都不是“道德圣人”,在试图保全自己在小团体中一席之地的过程中,一个人也很容易被这个团体最丑恶的那一部分裹挟,将自己也恐惧和厌恶的伤害施加于别人。当一个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寻求「救赎」?或者说,在救赎并无可能的情况下,该如何自处,以及如何面对今后其他(非事务性的)人际关系的可能性?当然,更理想的是在故事中传达出某种message,能让还没有犯下这种错误的读者更加珍惜这份“问心无愧”的资格(也许这只是something I wish I’d known吧···

佛教常识答问 #

佛教常识答问
赵朴初
阅读方式:纸质书(广州光孝寺领取)
光孝寺标语;以献花代替敬香

光孝寺标语;以献花代替敬香

光孝寺莲池

光孝寺莲池

以Q&A的形式解释了一些佛教中的概念和发展历史。这本书作为面向大众的科普读物,比《中国佛学源流略讲》好懂很多,但对于一些历史信息不会像后者那样做很多严谨的考据。

之前知道“尼姑”其实是不尊重的称呼,女性出家人应称为「比丘尼」或「沙弥尼」,读了这本书发现“和尚”其实也是一个以讹传讹的称呼(以前只以为是民间俗称)。「和尚」一词来自梵文的upādhyāya,本意为「师」,原是男女皆可使用的尊称,但后来就逐渐变成男性出家人的统称了,感觉和「先生」一词的发展很像···

怪物学校 #

怪物学校
黄春华
★★★☆
阅读契机:微澜图书馆暑期共读
阅读方式:豆瓣阅读

一群被主流社会排挤的边缘人的故事,趣味中还有着一丝诡异。故事本身以及传达出的理念还是不错的,但是可能挑毛病的时候才比较有的说,所以下面基本都是一些我认为的问题···

感觉主角和「怪物学校」的其他一些孩子们身上都有着一些ADHD或广义上的神经非典型发育的特质,不知道作者是有意设计了神经多样性的元素还是只是总结了在当下的教育体系中“问题学生”的特点···我觉得这样的representation是有助于消解与故事中人物相似的孩子们在校园生活感受到的孤独感以及被内化的自我厌恶的,但如果永远不把相应的“学名”搬到台面上,而只是把这些「不同」描述成一种罕见的「灵性」,要怎么提高作为教育者和监护人的成年人,乃至整个社会对神经多样性的认识呢?虽然不能强求一本童书承担起这么重大的社会责任,但还是希望中国本土也能有像A Kind of Spark这样的作品。

除此之外,价值观输出的部分也让人感觉有些生硬了。故事中的「怪物学校」校长「怪老头」大概就是作者的“代言人”;虽然在故事中「怪物学校」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但「怪老头」一讲起道理来给人的感觉却和普通的老师或长辈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少了不少“爹味”)。从故事中对抹杀个性、推崇服从的教育制度的批判里可以看出作者对社会现实应该也有许多不满,作为成年人读起来会更有共鸣,比如下面这段「怪老头」对主角说的话——

你会看到许多不习惯的东西,不是样样都要去改变的,甚至你还要学会跟你不习惯的东西和平共处,保持内心的不认同,就行了。

这种无奈的感觉读起来实在是非常熟悉,不过还是更喜欢后半句的表达,而前面的我想要paraphrase一下——不是“不要改变”、“要学会和平共处”,而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有些事情实在无法改变,所以更要坚守内心的不认同。虽然我觉得作者并不是这个意思,但原文的表达很容易被曲解成“不要做「出头鸟」”、“人要学会合群”,这样的教育我们已经受得太多了···教给孩子忍耐和妥协并没有错,但不是因为“忍耐是美德”,而是因为ta们的生命和未来比一时的反抗胜利来得珍贵,让ta们同时意识到这一点也是有必要的。

还有紧接着的一段,「怪老头」在教主角学会保护自己,不要“一味地率直”时,有这样一段话——

你只有跟心灵相通的人在一起,才可以敞开心扉。否则,你就是把把柄交给了别人,等着挨刀吧!

这样的表达我也不喜欢,有一种嘲笑受害者的感觉···自我保护当然是非常必要的,学会设立边界也很重要,但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带着恐吓甚至嘲讽意味的口气呢?尤其是在普遍“慕强恐弱”的社会氛围下,更有必要强调受害不是受害者的错,错的是把别人的真诚善良当成把柄的行为。

我的阿勒泰 #

我的阿勒泰
李娟
★★★☆
阅读方式:纸质书

还记得高中时语文老师给我们讲的,作者在冬天的汽车上“抓一个最胖的孩子抱着取暖”的片段,但一直都没有看这本书。这次在(父母)家里的书架上看到了,又想起前一段时间这本书被改编成了同名电视剧,出于好奇打算读一下。其实电视剧我并没有看过,尤其是看到剧中的哈萨克青年由汉族演员扮演,以及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好想去新疆旅游”的观后感后,就更不想给这种意识形态宣传片捧场了···

虽然没有看电视剧,但是看了李娟在电视剧播出后的一场直播,记得当时弹幕中许多观众都在让她谈谈「麦西拉」,也就是剧中的男主,但是她都没有回应。看了书才知道,其实这位男青年只在书中的一篇文章里有短暂出镜而已,而且并没有和作者进行很多互动。在这篇里作者写道——

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独自”的人,唉,有些时候,没有爱情真是丢人。

但不论是李娟的文字还是访谈,给人的感觉都是,她的「孤独」是远比“没有爱情”大得多的东西,而她本人也一定明白这份孤独不可能,也不需要用爱情来填补。所以上文中那句话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种调侃,同时也夹杂着一些因为社会将“爱情”与一个人的价值深度绑定而产生的自我怀疑。这种怀疑或许会时不时地出现,但也并不足以动摇真正的自我,文中那种类似crush的情绪就像是天空中无征兆地划过的一片云,片刻的阴翳之后也就飘远了···

这本书的风格给我的感觉有点像之前看过的两本李娟作品,《冬牧场》和《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的结合体,有时候会从非常“接地气”的日常腾空而起,进入飘渺的精神世界,最后再顺其自然地落下。

摘录「通往一家人去的路」中的一段——

天天出去玩,奔跑一阵,停下来回头张望一阵。世界为什么这么大?站在山顶上往下看,整条河谷开阔通达,河流一束一束地闪着光,在河谷最深处密集地流淌。草原是绿的,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我爱绿色。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绿色的呢?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我穿着鲜艳的衣服。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不能像绿那样绿呢?我会跑,会跳,会唱出歌来,会流出眼泪,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地方。又抬头看天空,世界为什么这么大!我在这个世界上,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却又像是双脚离地,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

我在山顶上慢慢地走,高处总是风很大,吹得浑身空空荡荡。世界这么大……但有时又会想到一些大于世界的事情,便忍不住落泪。

尽管从李娟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对真实的人,对缺憾和瑕疵的察觉和悲悯,但是「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这篇里对“胖医生”的描写还是让我觉得非常别扭——

既然是胖医生,肯定就是说他很胖喽。所以我们生病时很少会想到去他那里——他实在是太胖了!一个人怎么能够胖成这样呢?自己的身体都没法保重,这样的医生能让人信任吗?

不想加任何disclaimer,也不想去探讨这到底是真实情况还是作者为了幽默进行的夸张,这段给我的感觉就是很不妥。试想一下,把文中的「胖」换成「女」——“一个女人怎么能当医生呢”;如果这样写的话,绝大多数读者看了都会觉得生气吧,也(几乎)没有作者会愚蠢到把这作为一种可以接受的观点写出来。所以“胖所以不值得信任”和“性别女所以不值得信任”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不都是偏见和歧视么?(如果说「胖➡️不健康➡️作为医生不专业」,这个逻辑链条的每一环也都是有问题的)

可能有人会觉得对散文作品里的一句话这样上纲上线很可笑,但我还是认为一个有着较大受众群体和影响力的作者应当有相应的社会责任感,至少应当考虑自己传达出的观点可能造成的影响。这和对文学作品的“道德审判”并不是一回事;对于那些被指责为“三观不正”的作品,作者往往是在呈现一种人性中的真实,并不会为其笔下人物的价值观背书,读者也可以有自己的判断,但在这里作者作为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知名作家(虽然我相信她完全没有刻意追求,甚至大概也并不享受这种知名度和影响力)直接摆出这种可能会加深偏见的观点,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即便作者本人没有意识到,编辑如果有更高的敏感度也可以进行提醒(想起林奕含在采访中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编辑曾提出“被当成狗操”这个表达不妥)。

当然,也可能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只是被其他人认为不是个问题···社会对于边缘群体的围剿往往就是在一声声的“开个玩笑”、“你想太多”中完成的。对肥胖的污名化(fatphobia)一直无处不在,甚至愈演愈烈,远不是在网上或者现实生活中大家开几个“玩笑”那么简单,影响的也不止择偶、演艺这些看起来明显与外貌相关的领域。我没法不去想,如果一个理想是成为医生(或其他需要面对面取得他人信任的职业),但体型较胖的孩子读到这样的文字会有什么样的感受,ta的同学、老师、家长如果认同了这样的观点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写到这里其实也已经加了不少disclaimer了(。